“我有很多故事要述說⚧,語言卻更糟地、大為減色的、歪曲了我想表達的內容。一個夢想家怎樣把她的夢描述成語言?一個舞者怎樣把她的動作凝結在段落之中?一個淘氣的洛陽女孩怎麽蛻變成嚴肅的紐約女人?語言,沒有什麽比它更不完美,但那又怎樣呢?我還是有許多故事要述說。”——正因語言的空乏🤌🏻,才有了她“手之💉👩🏼🍼,足之,舞之,蹈之”地講述一幕幕精彩的人生故事——殷梅在日記中寫到。
一件大地色風衣,簡單馬尾,露出素凈面龐,一位舞者樸素地出場🏋🏿♂️。臉上帶著些許時光的痕跡🪩,微微一笑卻露出少女般的恬靜溫情。神采奕奕,目光中透出不斷向內探求以激發源源不斷的創作靈感的渴望🎴,想必她舞動著一顆年輕的心。
她是殷梅,來自紐約市大學皇後學院戲劇舞蹈系🤽🏿♀️,是終身教授,是系主任,更是一名舞者。她的舞倡導一種大環境🪺:是表演、空間環境、與觀眾信件交流的結合;她倡導一種綜合藝術:將地理、科技、文化👩🏼🔧、哲學結合;她倡導一種人文關懷:從舞蹈的肢體動作👍🏿,深挖到心與靈,再上升到哲學思考。她時而蹁躚,時而靜思,時而創想📟,她是新時代創意舞蹈的倡導者。獨創的代表作品有《十裏紅妝》、《尼克松在中國》、《古色今香》等👍🏽。正因如此,她獲得了美國國家福伯萊特學術大獎、古根漢姆等大獎的殊榮。
她的獨特,更在於打破疆界,全方位探求舞者的內涵👘。
向古:烙上中國傳統文化之印

殷梅傳統舞蹈表演
從小生活在文革的浪潮中👮🏽♀️,殷梅女士清楚地記得那些“停課鬧革命”的歲月。知識極度荒蕪🌙,但樣板戲《白毛女》卻是突然降臨的一縷曙光🤦🏽,照進了她的生活,她深受感動💂🏿♂️,開始自己編舞、自己跳。對於一個孩子,這樣的癡迷卻是夢想的萌芽🙅🏼♂️🌼。文革結束後,她來到香港舞蹈團🔡,在相對寬松的氛圍中接受了中國傳統舞蹈的訓練。《聲韻》、《綠野聽琴》、《風雪夜歸園》💇🏽♀️✢。這些中國傳統舞的洗禮奠定了殷梅古典舞蹈的基礎🧭,也讓她拿到獎學金來美留學⛹🏻♀️,在紐約市大學獲藝術碩士學位,之後開始獨立編舞演出。
為什麽出國後不選擇去舞團🙉,而是進入一所大學?殷梅解釋道,“在大學讀書👱♂️,是想要知道為什麽舞蹈會發生在這些人生命中👩👦👦,是為了向舞者靈魂的深處探求。大學讓我領悟到,舞蹈不一定是外在形式,而是最回歸內心的東西。”
在美國,殷梅讀著古希臘悲劇、但丁、喬叟👨🏿🎨、莎士比亞,心理學、文學與科學,但她收獲到的卻出人意料:“在文革教育中我對中國文化沒什麽認識,反倒是離開了,看到西方是這樣的😗⛹🏻♀️,回頭來想想,那中國是什麽樣的🔙🧑🏽🔬?”轉而對中國文化產生了濃厚興趣,從此“一發不可收拾”🧑💻。她研究易經、甲骨文☠️、書法,拜木心先生為師🤹🏻♀️,偶爾也與陳凱歌等好友相聚探討中國文化。
中華文化的滲透悄然改變著她。有一天,由她根據純西方的詩篇——但丁的《神曲》改編的獨舞《牡丹城》演出,獲得了媒體的高度稱贊🤦🏿:“東方的精神讓她一直往下沉,從內心往外走🕵🏿♂️🚴♂️。”而殷梅卻疑惑又“生氣”地想:“我故意不用傳統語言,想從傳統中走出來,走到當代,卻被別人看出東方的烙印,究竟是怎麽一回事🔶?”事後細細想來💾,才領悟到:本土文化早已滲在骨子裏📃,怎麽也逃不掉,尤其當你深愛這門文化的時候。其實編舞的初衷只是想重現小時候的記憶👐🏼🧑🏻⚖️,從未想過要反映時代🤲🏿,鑒古通今,然而最終的效果確是出乎意料的。
向外:創新舞蹈形式,作品外化呈現
殷梅特別關註舞蹈的多個層面🧚🏿♀️:空間🖐🏻、材料和身體。它們各有特殊性🫱🏻,又彼此互動♠️🤦🏼♂️。
她認為,舞者定要隨空間而動,要充分利用空間。“若舞者在森林中🌺,要找兩棵樹發生互動。若身邊有水👷🏿♂️🤽🏻♂️,要把水這個元素也帶入舞蹈👫🏻。空間的利用首先是選擇,觀眾應該從哪個角度觀摩。其次運用空間要完整而有原因。一條過道本無意義,但是我站在過道上時,即使不做任何動作,也成為了一件裝置藝術。”

殷梅編導的舞劇《支離破碎》
對於材料♟,殷梅女士更是有鮮明的偏好。在她的作品中有突出體現:《支離破碎》是一部情愛主題的舞劇🚫,劇中4000支枚紅色羽毛製成的箭一齊射來,仿佛萬箭穿心的痛📙🙆♀️;用紗幔飄掛於臺中,配合燈光投影,營造一場虛空的夢境。
《河流》用蓋房子的廢棄鋁片,“咣當”一聲砸落,模擬雷聲隆隆;用透明的充氣水墊,裝了許多活蹦亂跳的金魚,在LED光束的照射下如河面波光粼粼🌎💵。《竹林七賢》在舞臺裏內置攝像頭🪫,帶給觀眾多角度觀感,造成時空向錯的印象;甚至🤗,利用投影技術,化妝間裏的人也在同步起舞,它們的工作狀態被投影在了舞臺大屏幕上,成了臺前與幕後的互動🥅。特別是紙與人的廝磨👐,在殷梅的眼中充滿了趣味。她在紙下安裝了采音器,舞者走過時,觀眾不僅有視覺感應🟡,更有聽覺感應,甚至💂🏿♂️,還能和音響、燈光互動而產生變化。如殷梅女士所說:“我的舞蹈要從劇場中走出來,到博物館、畫廊演出。”
還有許多匯古通今的創意作品🧿:如《茶》🤷♀️💙,事先用綠茶粉將中國的宣紙擺滿,跳舞時即讓身體與材料產生關系,它的原理如中國的茶道,“用最大的註意力去做一件最平常的事,特別是熟悉到不需大腦思考時,大腦能自由地走到新的窗子裏✈️,空間就打開了。”還有非常後現代的裝置藝術🛏,將舞臺的反面“倒影”在天空上,形成天地兩者互補的意象。殷梅女士若有所思地補充道“音樂是元素🗣,身體要和材料對話🙆🏻♀️,一旦跨出界線🔆🍽,新的空間就會打開👩👧。”
身體的運用被殷梅發揮的更加極致。在前幾日武漢的表演中🦼,她以身為筆,在畫布上走出筆墨黑白空間與疾徐動律💂🏼♀️。隨著薩克斯低沉哀婉的曲調,她的每一個關節都在挪移,旋轉角度🧺,並用采聲器記錄下每一次挪移的動律與足跡➛,是一場全方位的視聽觸覺沖擊,更是書法、行為藝術、舞美🥤、舞蹈的大融合。啟悟不止在舞蹈作畫時,更在於那幅作畫後的痕跡,任觀眾想象——或許是一時的心跡,或許是一場身體的旅程,或許是一幅抽象的寫意,又或許是一種黑白空間的人生哲學🫓。說起用身體作畫的緣分🧞♂️,殷梅回想起了11年前,她對中國文化,尤其是書法產生了濃厚興趣🐔,她驚喜地發現🤿,唐代孫過庭的《書譜》在她的眼中竟能活用為“舞譜”🆒,於是產生了畫、行為藝術、舞蹈相通的想法,就像中醫一樣能包容各學科💅。並且西方的分工過於細化🐐🙇,讓她思考,如何才能成為一個完善的人而非分科只學習部分。
向內:對生命、對內心靜靜的拷問
“形式是人創造的,一路成長我的觀念變得包容,走回內心而不人雲亦雲。”比起外在的表現形式👨🏻🍼,殷梅更願意與意昂2分享她內心的修煉。

殷梅在現場用白鴿道具演繹對人生的理解
倏然地🧑🏼🔧,她戴上面具🫶,手持白鴿👾,現場演繹起一段值得細嚼慢咽的故事,用身軀的表現帶領意昂2靜靜走進她的內心。非常緩慢地,帶著期盼的眼神✊🏼,她用靜美的肢體🆎,腳步細微的挪移🔦🖖🏿,畫出白鴿飛翔的弧線🫲🏿,鴿子緩緩向上托舉,那意味著什麽呢🥃?她的雙手模仿鴿子的振翅👨🍳🫰🏻,仿佛與鴿子融為一體⛅️,起,落。想掙脫➛?卻倏然地墜落。摘下面具,鴿子掙脫般展翅🥱,此時和平的鐘樂響起,鴿子似要掙脫現實的桎梏而飛升,卻無奈地越飛越低,又騰空,是生命力無窮?最後🧑🏿🚀,鴿子停止了擺臂,將自己停在了觀眾的手中,是找到了歸宿👩🏽⚕️?是安息?是止步✍️?是生命的戛然而止?又或許講述的是殷梅自己?
她解釋道🎉:“我只是找一個點表達。每個人讀舞蹈怎麽讀都融合了他之前的人生經歷,是觀眾合力參與才完成了我的舞蹈👩🏻🍳,觀眾的反饋也是舞蹈的一部分。觀眾在觀看的時候應卸下責任🦹🚠、“帽子”與“眼鏡”,把理智的頭腦放下🤙⛵️,用視、聽、觸的感覺來感受👨🏻🦲。我的初衷是用材料表現一個三維空間,它是立體的🤹,讓觀眾們換個角度看問題,從後面觀賞又有所不同。讓觀眾們理解,一切變化都是自然的、有原因的。原來的設計還有一個畫框,有人認為是自己被框在畫框裏面🤦,有人認為框住的是別處的風景🙋🏼♀️。”好似卞之琳著名的詩句所言“你站在橋上看風景\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\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\你裝飾了別人的夢。”
她表示,藝術家的作品不一定是敘述自己,但自己的世界觀會有所反映。殷梅的作品不是直線地講故事,而是三維的空間表現🚫。這些都源自她向內心的探尋:“創作時我從一點往深裏看⛄️,給自己出了很多題,再關聯發散到其它問題。我只抓住一點作為核心👩🏿🚀,讓人看到它360度的可能性🦹🏿。舞蹈於我是一種修行,是看待世界的方式🕘,讓我打開自己🧍♂️,跳出舞蹈,乃至‘通靈’,達到一種身心靈共振的微妙頻率𓀃。”
談到創作🚴🏻♀️,殷梅認為冥想是最適合她的方式👨🦼。她常在洗澡間和凳子上靜思、舞動,打坐以進入身心放松的狀態👴🏻,然後——往心裏走。以《紅色娘子軍》用鐵片模擬雷聲的創作過程為例,她講述了多年前反革命時的一個八月,天空突然打雷像天上掉下鐵球,她晚上便受到啟發去商店買鐵片,重現這一效果。回顧整段創作的經歷,殷梅女士懇切地說:“當今中國大家都往前走、往高走、往上走,卻忘了應回歸內心,往心走。找到平靜,人就變得真誠。當意昂2聚在一起,講著真心話,多麽可貴!相較藝術只是一種方式🫅🏽,一個橋梁幫我達到身與精神境界的溝通。創作是我希望自己達到一個頻率🙍♂️,在頻率中,達到身與靈的溝通。”
向上:哲學高度啟悟
殷梅女士也嘗試通過甲骨文👶🏿、宗教哲學、身體修辭學等形而上命題的研究👪,的去領悟舞蹈的真諦🧗🏿♂️🧍♀️。將具象的身體抽離成抽象的符號,將個體的感性的悲歡離合凝聚為群體的理性的哲學啟悟🤲。
對於甲骨文的研究🥇,殷梅笑稱自己不是專家🧑🏻🍳,只是憑甲骨文這種方式,有了“冥冥之中會帶來一種轉向”的頓悟。“對一件事物的認知其實沒有答案,答案在不停地轉變。一個生活的細節,在此時你看不到它的用處♍️,卻有冥冥的指引讓你存在心間。物還是物,等到多年後大腦意識到了🛅,它便產生了意義⏱。”
對比哲學和藝術,殷梅向意昂2分享了她特別喜歡的一段話,來自木心:“哲學是壁虎,是墻上爬的🧑🏿;藝術是飛翔的🙍🏽,太沉重了怎麽飛7️⃣?”意為藝術不是為了大目的而作,是靈魂的自由飛翔。
“身體修辭學”是殷梅首創的概念。它源於中國的對聯:天與地相對⛹🏽♂️🚐、表與裏相對、生與死相對🏊🏼♀️😅。“事物具有極端性、對抗性🈸,由此我引出了表裏、動靜結合🙍🏻♂️😞、時間空間等對比的概念,將修辭學與舞蹈結合為身體修辭學。”
向下:從技巧到心靈的教學方式
藝術是一脈相承的,精神上的悲歡離合也是延續下去的。授人以技,不如啟人之靈。對於舞蹈的傳承,殷梅延續了她“舞蹈與創造性思維”的課程,對年輕的舞者提出三點教學建議。
首先,純技術的舞蹈是沒有靈魂的,有時候一種神經質的行為表現的震撼力遠遠大於腿舉的有多高。
其次🪝,走進圖書館比待在練功房更有意義。“做一個有熏陶素養的人💁♂️,做一個真實的人,做一個有覺悟的人,比舞蹈更重要🙋♀️。”殷梅寄語道⛹🏼♂️。的確😓,讀書不僅讓你的舞蹈表現更有覺悟,更重要的是能修煉人性的美好,是人存在的重要意義。
最後,要註重由技巧到心靈過渡的歷程。她坦言:“人並不是突然成長的🤷🏿♀️🩱,每一個走過的彎路都是促成你今天成長的元素🪑,人的開竅需要過程。”

殷梅為意昂2贈言
在采訪的最後↔️,記者向殷梅女士提出請求🕠,希望她結合在舞蹈領域從業多年的經歷給燕園學子以建議和評價。殷梅女士欣然提起筆,在贈言本上高度評價道:“意昂2是思想家的聖地📏。”通過今天的采訪也讓意昂2體會到: 舞者無疆🤹🏽♀️,不僅是上下求索🤽🏻🏋️、對各領域融會貫通沒有疆界;也是古今博采、創新無限;更是對舞蹈的執著,舞到永無止境、讓舞薪火相傳。正如殷梅女士帶著許多故事而來,但她不講故事,卻又充滿了故事,由觀眾自己去想象😯,留下無疆的創想。

殷梅與本文作者葉陳寧合影
